做了 30 年金融,他想让这个行业摆脱宿命。

采访丨姚胤米 黄俊杰

文丨姚胤米

编辑丨黄俊杰

“突然觉得金融有了目的,金融有了意义。”——刚做金融三年的人这么感慨,听的人也许会宽厚乃至羡慕地接纳一个年轻人的纯真;如果做了三十年还说这话,那听众便只会感到奇怪了。

说出那番话的人,李小加(Charles Li),坐在他香港中环的办公室,介绍着自己从港交所总裁职位上退休后的新工作:创立一家公司,让海外资金投进中国内地的线下中小门店。

从前他接触政要、高管、专业人士,现在则是看居民楼下的餐厅、理发店、婚庆公司等等小生意,他得以每天学习新东西,新鲜感和充实交织成快乐,他越讲越兴奋,不禁感叹一番。

谈话地点就在香港交易广场的 21 层,新公司滴灌通的办公室。往下 19 层,就是他曾经执掌 10 年的港交所,上市公司的股票交易在那里汇聚。光过去一个月,经过他在港交所主导成立的互联互通机制,国际投资者的 1.36 万亿港币(1.19 万亿元人民币)北上投资 A 股市场,内地投资者的近 4000 亿元人民币南下买入腾讯、美团等公司的股票。

李小加给这座城市乃至内地金融历史进程刻下诸多印记。多到能拉出一长串清单的那些事,发生地离交易大厦都不超过 5 分钟脚程:往南过条街就是摩根大通,2003 年开始,他作为中国区主席在那儿工作过六年,辅助招商银行、中国铝业等一批大型国企来港上市。美林证券曾经的亚太总部就在摩根大通隔壁

历史事件发生得这么集中,不是巧合。以一言蔽之:香港 99% 的金融交易都在中环发生。中银、工银、汇丰、渣打、花旗、高盛、摩根大通、中金、港交所……各大金融机构都落脚于这块不过 12.44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。中环,Central,无限浓缩这座自由经济之城的精神底色,理解并激励人类搞钱的欲望。

三月初,香港已大放春意。晴空之下,挖掘机、塔吊、建筑工人和中环白领同时开工。填海工程将维多利亚港一次次外扩,直至今日。李小加的办公室窗户斜对着那片施工现场,室内安静,装修朴素,双层玻璃隔绝两个世界。中环永不停歇。他也是。

衬衫、领带、西装、皮鞋,金融界的工装。据李小加的同事说,除非特别需要,“平时 Charles 穿衣很豪放”。他穿着件旧细格衬衫、原蓝牛仔裤和黑色休闲鞋就来了(和互联网人还是没法比)。第一次创业,李小加心情兴奋,表达欲旺盛,“像个刚生了女儿不停想展示的父亲”。

金融仍然是他最趁手的工具。在香港 30 年,李小加先是服务、再是使用、再是监督这个人类现实生活里最复杂的数学应用,帮中国的公司在这里上市拿到钱投资内地,也让境外投资者抓住中国经济的红利。

外界描述他,用 “金融家”“银行家”“先锋”“改革者” 等等词语,他倒觉得自己其实是个 “水利工程师”,一辈子都在疏通管道。变化是,原来操弄大江大海,大湖大河,连接两边的资本;现在是涓涓细流,把国际投资者的钱借给内地的实体门店,照料一个个小生意。

“Big money machine”

做金融的头 30 年,李小加看到金钱流向的变化,也看到这个行业的宿命。“传统金融没办法,一定得融比较大的钱,钱只要一集中,就天天猫捉老鼠,再怎么设计,永远有人要损失。” 他越来越坚信钱的聚集和膨胀会导向什么后果。

现代金融产品越来越复杂,但单笔交易利润率越来越低。于是,金融机构从几百人的合伙制变成了几万、十几万人的巨型上市公司,设计更复杂的产品加速资金周转、加杠杆,钱赚得更快,风险更大。

监管规则不得不跟着变得越来越复杂。但金融业是全世界最能开出高薪的行业之一,雇得起最聪明的大脑。抓到一点漏洞,就开始聚集风险。

李小加用了很多年、切换了不同职业和不同视角,把这些事想明白。他说,一次次金融危机降临时,他,“big money machine” 里的一份子,不可能提前看到风险正汹涌而来。

他是在 1993 年加入美林后成为金钱机器一部分的,为这家雇佣上万人、管理数千亿美元的投资银行争取刚刚打开的中国市场。

当时李小加已经在纽约安家,频繁地飞往香港和北京,一年跨洲飞行了 18 次。“实在是看来主要的活动都是在香港了,那就干脆回来了。”

入行没多久,他就多了几十个从巴林银行来的新同事。那年巴林银行新加坡分行的明星交易员下错赌注,瞒着管理层亏掉 8 亿英镑,导致银行在 1995 年倒闭。

“才几亿英镑!” 经历过这件事的前巴林员工如今再聊这桩 “当时的大新闻” 时,不忍笑意,强调着那个 “才” 字。再问他对金融危机的感受,他会先反问:“哪一次?”

那时中环的主人是英资大公司,怡和洋行、太古集团、汇丰银行等。他们的创始人都在 19 世纪跟着英国皇家海军来到远东落地生根,其中多家公司的 logo 至今仍保留着取自苏格兰旗的形状。外资金融公司的员工普遍一半是本地人,一半来自全球各地,来自内地的寥寥无几。

但钱的流向正在改变。来自内地的交易涌进中环。

1993 年 7 月 15 日,青岛啤酒获得 H0001 代码,是建国后第一支在海外上市的国有企业。之后,在中国经营着各项基础设施的大型国企也开始股份制改革,赴港上市。高盛、美林、摩根士丹利这样的外资投行帮着国企卖股票。

海外金融机构们一天天扩大着香港的生意,为了当时还隔着国境线的中国市场。有内地背景的海归派银行家也因此有了新机会。1999 年,38 岁那年,李小加升至美林证券中国区总裁。2003 年,他加入摩根大通,担任中国区主席。

任凭谁活在那个时候,都愿意义无反顾地把自己交给时代。他曾对媒体说:“2006 年以前的中国市场是牛仔时代。” 他是其中一个牛仔。

网上公开在 17 年前记录了一个或许很难在北京发生的场面。2006 年 4 月,摩根大通中国论坛召开,现场来了 600 名国际投资者、120 家中国企业、45 位中国专家及众多政府官员。会议正式开始前,李小加振臂一呼:“谁对中海油股票配售有兴趣,可以先到那边去登记购买。” 很多投资者会议都没参加,先排队买股票,在会场上就卖掉了一半多。

那年,跟着巴林银行团队加入美林的英国银行家安迪·梅纳德(Andy Maynard)正管着一个大团队。2007 年初,美林参与承销中国工商银行赴港上市的股票。梅纳德当时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一个之前只投资美国本土的基金,当屏幕上出现价值 5 亿美元的订单时,对方在那头说:“赶紧买下来!全部!”

“5 亿美元!” 梅纳德刻意停顿了两秒,在此之前,他们管一笔 500 万美元的订单叫大单。“说句实在话,很多外国投资者不愿意承认自己国家的金融市场和这里比相当无聊。” 他在美林香港最多同时关注着 17 个市场。

工商银行在港上市融资额是 219 亿美元,打破当时全球最大 IPO 纪录,100 万机构和个人在开盘前争抢。几个月后,中石油在港股、A 股市值之和达到万亿美元——苹果要在十年后才突破这个数字。很难说那个数字有什么合理性,如果那时买入中石油的人把股票留到现在,今天他将亏掉 80%。

国企上市潮走向顶点的同时,一个更可怕的泡沫也在快速聚集并破灭。2008 年,次贷危机爆发了。像窒息一样——李小加形容,“大家突然不交易了,谁都不信谁了”。他,以及无数像他一样在亚洲的银行家都在股价暴跌、雷曼兄弟破产时,才第一次关注到美国极致复杂的房贷衍生品市场。

美林的几位高管瞒着董事会逆势投资相关产品,直接损失超过 420 亿美元。为求生,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美林把自己卖给美国银行。

十几年过去,金融体系虽然有了自我调整并被更严格地监管,还是再次悄然酝酿了能让硅谷银行一夜破产、瑞士信贷低价出售的危机。

“传统金融没办法,这是他的宿命。” 李小加说。哪怕在同一个公司,隔着一个部门,从业多年的专业人士往往也难看清风险是怎样一天天累积——直到数万亿美元消逝。

尽管亚洲市场没有如此高危的房贷,但现代金融体系早已打破国境、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隔阂,将全世界牢牢绑在一起。美林亚太团队那段时间疯狂卖出一切能卖的资产,每天把钱打回纽约,帮公司撑到了出售。

参与美林自救行动的梅纳德那时和同行们有一致的感受:金融要垮了,美联储要完了,美国就要没了,现金一文不值,现代文明就要消失。

然后呢?

比崩盘那一天更恐怖的是,仅仅六个月,市场复活了。

选择更少,但机会更好的一代

进入金融业时,李小加已经 32 岁,第三次转行。

1961 年,在北京出生没几个月,父母被调往甘肃玉门开发中国最早发现的油田,他突然成了一个油田子弟,一个由工作临时组成的社区从未给他故乡的深情。16 岁被派到天津,在渤海湾钻油井使他不用到乡下犁田耕地,他一有空就自学英语,去大学门口 “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大学生”。恢复高考后,他被厦门大学英语系录取,毕业被分配到成立没几年的《China Daily》做记者。“排版老头儿”(他原话如此)肆意剪掉文章结尾让他一生牢记——最重要的话永远要放到最前面说(这个原则被他牢记于心,后来向政府高层汇报时帮了不少忙)。

6 年,他能留学了。美国阿拉巴马大学愿意同时给他和太太两份奖学金,他们就去了。在美国,他们去淘五美分一盏的二手台灯,刷盘子攒生活费,仍然觉得一切都很好——原来太苦了。那时,他这个读新闻的外国人在美国只能找到一份小镇报社里的工作,工资微薄、前路迷茫。他决定转专业读法律。他成绩好,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了,但付不起学费,他已经决定放弃了,是哥大中国法学研究中心的兰德尔·爱德华(Randle Edwards)教授主动帮他申请到奖学金。他一次次被命运垂怜。

从常青藤学校的法学院毕业让培养机制:只招几所藤校里最好的毕业生,职业阶梯的每一级都精确设定,必须一级一级向上攀。

1992 年,他入职达维的第二年,亚洲经济正酝酿变化。时任中国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批准了香港联交所提出的 “优质国企来港上市” 建议。从青岛啤酒开始,第一批国企面向国际市场公开募资。

在纽约,李小加看到很多中国人 “往回走”。他也蠢蠢欲动。是留在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公司里继续爬梯子,还是挣脱规则?

亚洲经济活动这么丰富,能不能把我派去亚洲?他向公司提出申请。

换到新公司,他的名片印上了 “Head of Chin

在 1992不懂时,“那群老美” 就在后面指挥。他边讲边笑,那时候的故事真的太多了,一开口都说不完的。

一年多后,这笔债券顺利发行,10 亿美元很快卖完。当时中国的外汇储备 200 亿美元多一点。李小加又看到了更大

两地资本流动……李小加许多次强调过往人生里的非主动性,说他是一代幸运儿中的一个。他没说的是,每次他放弃的都是旁人羡慕的职业。

对此,他也有解释,“属于正确的时间、正确的地方做了正确的事情。每一个重要的关口,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,或者说给你的选择应该是所有可选中最好的选择。不太存在特别痛苦的决策或者是要放弃什么。” 他觉得自己这一代人非常好,选择有限,但机会更好,很容易 “义无反顾”,“一辈子都没觉得有后悔的事情”。

自食其力者的天堂

0 年,里根的经济顾问、经济学家米尔顿·弗里德曼录制了一部 10 集电视系列片《自由选择》(Free to Choose),推动美国的经济改革。摄像机跟着弗里德曼的脚步深入他理想中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世界,第一站便是香港。几乎没有任何自然资源的香港有着全球最自由的市场,港口停满各国的贸易商船。弗里德曼对香港的赞许也是他对自由市场经济社会的定义:“过去几十年,香港是寻求自食其力者的天堂。”

安迪·梅纳德曾在美林香港办公室工作 17 年,与李小加做过同事。1992 年——目的地,香港。那是在哪儿?

在地图上中国的边缘,他找到了那个小岛:Hong Kong(UK)。梅纳德那年 21 岁,对那双括号所容纳的历史一无所知。离开伦敦的航班 9 月启程,飞机掠过赛博朋克风的灵感来源之一,九龙楼群,降落在老启德机场(Kai Tak Airport)——只有一条跑道的,全世界最惊险也最忙碌(最高峰时每一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降落)的机场。

香港,一个和伦敦相比还处在青春期的城市。时令已入秋,走出飞机第一瞬间的感觉深深留在梅纳德今后的记忆里——Oh my God, it was so so hot! 惊奇感一路伴随,街上小店热闹非凡,路上行人众多,“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个城市在深夜九点的活力”。他再也没有离开。他今年 52 岁。

没有人——即使他有历史的先见之明——能预料中国的增长速度,和这座城市在此间的机会。

30 年里,先是中国国企,再是中国民营企业——地产、餐饮再到互联网公司,港交所帮中国企业募资回去投资内地,也帮国际投资者的财富跟着内地经济一并增长。李小加金融人生的前半段帮着大企业融资、卖股票;后半段改革港交所让两边交易更通畅。

他几乎没在媒体面前提过自己是怎么加入港交所的,定要找的人是 Charles Li Xiaojia?” 他忍不住问。

1997 年回归后,特区政府加速了自由市场改革,陆续将原先港英时期政府管理的一些部门拆分、变成公司,上市经营。这一系列改变是如此彻底,以至于有学者撰文说,香港已经从公民社会步入了股民社会。

港交所是此中先锋。负责股票交易的联交所 2000 年合并香港期货交易所和中央结算公司,变成港交所,并于同一年在港交所上市,成了全球第一个在自家交易所上市的交易所。

2005 年的港交所交易大厅。今天已经关闭,完全线上交易。

港交所既要监管股票期货交易,也是一家追求盈利的上市公司。它相当一部分交易需要经过港币、人民币、美元三个币种转换。这样李小加有一个独特的视角看待金融系统乃至整个经济。

加入港交所五年后,李小加在 2014 年底成功推动沪港通落地。这是一个资金互通通道,让两边的投资者可以相互投资,但中国依旧维持外汇管制和资本管制。

李小加用他通俗的类比向全世界解释沪港通:两地投资者每天下单交易,一到傍晚,代表内地结算和香港结算的两个人在一座桥上碰头。一人手里拿一袋钱,跟对方交换,再回去和投资者各自结算。自始至终,内地投资者只和内地券商交易,能买到港股,但卖出时收到人民币,资本不会流出。境外投资者同理,全程只和在港券商交易,卖出时直接拿回港元,不受外汇管制所限。

任何成功的改革,回头来看都是理所当然。但在沪港通、深港通出现之前,香港的国际投行们并没有提出相关需求。这些大金融机构可以通过 QFII 这样更高门槛的工具,直接投资内地资本市场。开通后,每月上万亿元或南下或北上,加强了两地股市和投资者的连接。

刚出任港交所总裁时,李小加颇不被当地交易员和股民看好。他们不信任一个英语如母语般流畅,但完全不会说粤语的人接管这座城市最重要行业的运转中心。

2011 年,港交所调整交易时间,全天证券交易时间延长 1 小时,午休缩短至 1.5 小时。这是为

他下楼和每个示威者握手,有几个就是不伸手。他把在现场媒体的摄像镜头拉过来,讲:“今天谁不跟我握手,谁不是男人!” 他笑嘻嘻地握完了所有示威者的手,又笑嘻嘻地把请愿信拿回办公室,同事表扬他:“老板心胸很宽阔,你知道他们刚刚在喊什么吗?骂你家人。” 评论人陶杰曾对李小加给出如下点评:“有政治头脑。”

在交易所调整再小的规则都是件难事。有一年,富途证券邀李小加商讨更改港交所行情数据收费模式。一个人看一次行情就收一次费,太不合理,但全世界所有的交易所都这么不合理。没过多久,李小加就把这事办成了。“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创新。” 富途控股高级合伙人邬必伟说,他后来拿着港交所的案例去跟世界上很多交易所谈,“没有一家给我反馈。”

港交所时期,李小加将 70%-80% 的时间用来和各方沟通,甘愿成为一个超级沟通者。他说,要做一些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,那就要把每一方的担心和利益平衡好,他一次次解释,一次次被挑战,一次次反思,直到让自己有了个源源不断冒出通俗比喻的宝袋,他很清楚沟通对象需要听什么、怎么能快速听懂。

更难的沟通是让港交所同意 “同股不同权” 机制,使新一代中国大公司愿意在港上市。早在 2014 年阿里上市前,港交所讨论过要不要修改规则,满足科技互联网企业创始团队以少数股份控制公司的需求,但最终没能因市场而转变。最后,阿里在纽交所上市,创历史融资纪录。

根本原因还是需要遵循程序正义,李小加说自己的改革即便是 “自上而下的战略思索,也必须是自下而上地实施。” 他又花了四年,才让港交所在 2018 年接受 “同股不同权”。

为了欢迎那些公司,港交所特地跑到山西找了一个专门做锣的地方,斥 60 万元打一面锣,一共做了 4 面。2018 年 7 月 12 日那天,8 家来港上市的内地企业两个一组,同敲四面大锣,当年盛况真是令人感慨。2018 年、2019 年,港交所两度成为全球交易所募资额冠军。叠加港交所的公司股票奖励,李小加的年薪超过半亿港元。

港交所后期,他还尝试以 32 亿英镑收购伦敦交易所,如果成功的话,内地的资本有望和欧洲互通。更宏大的设想是,不久的未来,苹果公司这样的全球巨头也会来港挂牌交易。

2019 年 10 月,港交所收购伦交所交易宣告失败。伦交所 CEO 大卫·施维默(David Schwimmer)回绝了李小加,理由是 “今天中国的金融中心是上海。”

随后,李小加在伦敦的一次活动上反驳:“他们一方面说 ‘如果我们要和中国做生意,就直接找上海’,觉得我们不够中国。但另一方面,他们又说 ‘因为中国,这笔交易肯定无法得到批准’。所以他们最好想清楚,到底觉得我们不够中国还是太过于中国?”

随着 2019 年中美贸易冲突日渐加剧,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主意已经不再是互联互通。跨国企业在意的也不只是效率,还得考虑安全。一年后,李小加在任期结束后离开港交所。

让金融做点 “小事”

在香港的头 20 年,李小加对这座城市没有私人感情,也没能培养。他每周一登上飞机,周四或周五回来和家人度周末,香港只是个 “非常方便的一个出差地”,他从未涉足九龙地区,只觉得那里 “路太乱,开车很危险”。

但在 50 多岁的时候,李小加爱上了踢足球,人生拥有了一件最快乐的活动。他每周至少 5 天去九龙的跑马地球场,有时一天连踢两场,踢满 90 分钟。陌生的球友们渐渐成了他的朋友,友情让他有了故乡,也让他更直接感受到普通人的生活状态。他几乎只和年轻人踢。最近,他们的球赛通常在工作日晚上 9 点半才开场。因为年轻人们加班时间越来越长。

深夜的球赛

像全球几乎所有超级金融中心一样,香港金融市场蓬勃和社会发展速度各走各路。0 年弗里德曼造访过的裁缝店、小餐厅、手工铁器店,早就被一轮一轮地产狂热融解。新的建筑被标上新的市场价格,小生意不再属于普通家庭,特色小店已是时代余音,现在是连锁品牌的天下。

采访李小加的第二天,港铁车厢电子屏打出一则快讯 “四成年青人认为自己贫穷”,数据来自岭南大学公布的一份就业困境报告。今天,出租车司机的岗位属于老年人,迷茫属于年轻人,金融属于海归精英。

这里的经济问题不是一城一国的问题,是财富越来越集中的过程中,普通人如何受益的问题。

“传统金融几百年来的基础逻辑就是集资办大事。” 李小加说。钱集中到银行、保险公司、基金公司、信托公司、券商、投资银行……最终又进交易所、清算所,投资到需要钱的公司。但钱一集中就容易被人惦记,于是得有严格监管、得有专业人士专业机构做审计做尽调拟法律文件。“我们一辈子都在做这个事。钱投资和转移的成本很高,小的事花不起这样的钱。”

如何让钱去小一点的地方,是他在港交所想了很久的问题。中国的互联

他和老友张高波想到了滴灌通的可能性:把投资者的钱借给内地的连锁品牌门店,然后每天从门店收入里自动扣款,一两年时间拿回本金和收益。若店家不幸倒闭,不会留下债务。

这里最重要的一个原则是每天自动扣款。滴灌通接入门店的收账系统,每天按约定比例从扣款,风险每天减小,不用追债、不用庞大的团队去审计门店,也不用像银行那样要求资产抵押。

这是李小加曾经考虑在港交所做的事。但这件事太新,过往的沟通让他确信 “这件事还没开始我就把自己折腾死了”,他选择自己出来做。肯定更难。他在行业内有声望,但到了实体经济里,他几乎什么都不懂,投资人认可他的创新,但不那么放心把钱交给一个没创过业的人;小店店主不管你曾经多精英,不能得到合理好处,就是不和你合作。

他先自己掏钱。合伙人张高波曾在东英金融集团创始人,比李小加早一年来中环,为人低调,鲜少公开露面,是一个 “执行能力极强” 的人。他们没融资,两个合伙人再加另外两位朋友掏了 4000 万美元启动。

第一笔钱在 2021 年 12 月投出,很快中国线下生意和滴灌通都赶上了最可怕的极限测试。截至今年 3 月,滴灌通一共投了 3600 多家线下店,其中只有十几家完全倒闭,大部分在上海。

一个有李小加这样行业地位的人,到了退休年纪不顺着潮流帮有钱人赚更多钱,而去做了件能帮助普通人的事,很容易落入商业故事里的 “情怀”,可他 “特别不喜欢鸡汤”。资本市场教给他一条真理:首先这件事你得能做,投资者能赚钱,“是结果让你有情怀的。” 他首先考虑的,或者他这个人根本上来说,就是实用的。

“实用” 在他身上可以被解释为用数字和逻辑支配行动。虽然滴灌通要惠及小店,但截至目前,他们更多投资中等连锁品牌下的门店,目前更多是直营店,相当于在广阔的市场里只切了薄薄一层。这样做是因为,连锁品牌已经接管门店的付款系统,滴灌通不需要和小店主再博弈。

每间店拿到的钱不多,目前最多几十万元的投资。这些钱可以帮着一间店开起来,让一个连锁品牌多开几间店,但不至于像大金融机构那样,被各路聪明人惦记。每天回收的钱可以再用来投资下一间店。

做滴灌通符合李小加对当下的判断——不管经济好坏,基本的消费需求总还是在,但公司大了风险也大。连锁品牌追逐千店万店连锁,最后几个成功,大部分死在路上。“大家盯的都是那些上市的,没想到这中间倒下了多少。其实可以不要倒,能开 100 个店就好好开 100 个店,小而美的活着。”

这份新工作用上了李小加的毕生经验:拆解金融逻辑、和政府部门沟通、向投资者介绍产品、参与修订法律文件;甚至,评估风险,设计一个交易所。

2022 年底,澳门特区行政长官突然批准了滴灌通交易所(MCEX)的开设申请,比滴灌通内部 OKR 准备的时间提前了一年多。一切都被加速。3 月 25 日,新交易所开始试运行。

这些年,李小加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赶上最合适的机会。虽然他会在采访时一次次强调,没有人能 “洞察” 时代前景,每个人都是在疾驰的火车上而已。

他原本还想给港交所换一块办公地,就是窗外那片正在施工的地方,站在办公室承重方柱和窗户形成的夹角空间,李小加手指勾画一个更大的区域,连地标之一的摩天轮都要拆掉的,“太麻烦了,就没折腾了”。他走回到椅子上和我们谈滴灌通,谈传统金融,近 4 个小时的时间很快流逝。

到了傍晚,他掐着时间,截断对话。他要迅速回家吃个晚饭,稍作准备奔向跑马地。他的球赛要开始了。及至深夜 11:00,晚风携着倦意,他响亮地拍了几下手掌,“Come on!Last ball!” 你会不敢相信那声音里的那种活力。

《晚点 LatePost》在 3 月初对李小加进行了专访,以下是对话:

传统金融模式只要不变,小微企业就无法得到充分的金融服务

上市,在投行帮国企融资,在港交所推动沪港通、深港通、同股不同权,到成立滴灌通让海外资本投资内地小微企业,本质都是连接世界的钱和中国的钱。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、要用滴灌通这种形式去连接?

李小加:连接就是连接水嘛。说到水,大家想的都是大水利工程。现在技术发展,数字化已经到了极其微处,涓涓细流都能连接。以前没有这样的手段机会,没有技术条件,不知道血液怎么样往里流。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没有现金的经济体,支

《晚点》:为什么说传统金融体系没有这个手段和条件?

李小加:传统金融几百年来的基础逻辑和语境就是集资办大事,股份制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发明。资金转移需要解决两大问题,第一是信息,第二是执行。钱集中在一块,就会有人想干坏事,想要欺诈。因此必须严监管。这两件事情都意味着都要有第三方,要有专业人士,要有规则,要有各种各样的执行来完成。那就意味着它很贵,钱投资和转移的成本很高,小的事花不起这样的钱。我们一辈子都在做这个事。

这样的模式只要不变,小微企业就无法得到充分的金融服务。不是今天的金融机构爱富嫌贫,是这个机制的基础设施、基础逻辑决定了小微企业融资需要的钱,不允许它用传统金融体系去把信息搞清楚,去把风险搞安全。

《晚点》:但越监管它就越容易被集中。

李小加:不是因为监管造成集中,是由于集中需要监管。如果钱不要集中,很松的监管也不会造成风险。但也不是说以前人都想干坏事儿。那个时候的技术条件,成本要求,集中是属于没有办法。很多事都需要很多钱,以前一个人也没那么多钱,只能把钱集中在一块儿。

我们这个新型交易所出来,就是要把钱打散,打碎了以后没那么多的钱让你有动力干坏事儿。而且由于是数字化的,你为了偷几个钱,整个暴露,发现成本是很低的,效率很高。

《晚点》:这是你离开港交所后能看到的最好选择吗?

李小加:当然了,秃子头上的虱子,明摆的。你看我(在港交所)的战略规划很清楚:立足中国,连接世界,拥抱科技。港交所也拥抱科技,只是是以前的老科技。现在新科技有没有办法让资本市场拥抱?大家都(忙着)赚钱,只好自己从头来了。

《晚点》:这个新机会,你实际看到得更早吗?

李小加:大方向感看到了。那个时候觉得电商的成功是个强大的启示。在电商时代之前,货要集中到百货大楼,只服务大众化需要。通过数字化的手段,电商平台有了无穷的货,每个人可以选小众的东西。

资本市场是一模一样的。为什么非得都弄到交易所去,都弄到一个标准下,全世界就弄 2 万个上市公司,每天的交易量就几千次?资本市场数字化已经可以点对点交易,不需要把什么东西都集中在一个中心市场。

《晚点》:你曾说,创业要求你不断地突破边界。你突破了什么边界?

李小加:今天讨论的好多问题都是以前的我讨论不出来的。我以前从来不懂开店这些事,什么翻台率,生意回本,租赁租期,每日复利……传统金融都是弄大词,大概念。大妈逻辑实际上是最原始的金融逻辑,就是多少钱放进去,多少钱拿出来,需要多长时间,这三个变量决定了投还是不投。给钱的人,你得按照传统金融的逻辑框架跟他解释,让他知道这个钱怎么起作用。

不断转换思维非常有意思,你突然觉得金融有了目的了,金融有了意义了。以前不去想这些,没觉得 “传统金融不帮助小微企业” 有什么问题。在那种大金融里面,不可能弄那么细。每次讨论的都是政策变化、规则变化、市场机构改革,都是大事。你做的事情又对很多人有很大影响,所以你很容易自以为是、高高在上。你在港交所毕竟有一定的监管功能,是市场组织者,大家都得顺着你,都很尊重你,你感觉很好。真正到了实体里面,你不懂就是不懂,清清楚楚的,人家完全可以不理你,不跟你做。

不选公司,只是做筛子

《晚点》:从最早设想滴灌通到今天,有什么是一直不变的?

李小加:有一个执念是不变的:得每天收钱。只要每天能收钱,很多问题一解百解。细节都是这两年慢慢摸索出来的。以前我们是信贷,后来发现贷有很多问题;或者是股权,那这么多店得登记到什么时候去。所以 “不是债不是股” 可能是最好的。然后通过谁来弄?最后想出来要顺藤摸瓜,藤是连锁店,连锁店为什么要你这种钱、什么时候要这种钱、怎么回报……一点一点地从一个大的理想,就是 “数字化可以解决信息和交收”,在 “每天收钱” 这个动作上把问题解决了。

《晚点》:一开始认为每天收钱是核心,是考虑到维持这个体系的成本,可以这么理解吗?

李小加:有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是,你要找到一种钱,对小店是完美的资本,对投资者也是完美的资本。小店完美的资本是什么?万一没成功不用还,否则砸锅砸铁,全家都痛苦;但万一特成功,别给太多。投资者最完美的资本是什么?回报像股权一样高,风险像债券很稳定。我们的每日分成合同就解决了。

只要每天收钱,信息成本和执行成本就能降到最低。同时每天都在退出,每天风险敞口都在递减。收上来的钱,第二天就可以拿到别的地方投资,每日复利,回报很高。而且投资量足够大,稳定性就强了,东方不亮西方亮。

《晚点》:碰到系统性风险就都不亮了。

李小加:系统性风险谁都得担,我已经比多少人多元得多。你投任何别的东西,刚好撞到,你就傻了。我投的店里总有好的,总有不好的,但大部分是好的。

我们中国人是这样的,再穷,每个星期不得吃个七八种不同的食物?星期一吃个面条,星期二弄个麻辣烫,星期三吃个油条,每个都不会贵到哪去。突然系统性风险来了,顶多就是以前一天一根油条,今天隔一天吃一根,波动不会那么大。

而且我们投的是收入——收入变动远远比利润的变动小很多。传统市场股价倍数高兴时,30 倍市盈率都赶上;过两天没人了,8 倍都要抛。我里这永远不可能这样。

《晚点》:所以滴灌通筛选了一个特定阶段的公司,划走了相对安全的、服务好的、有一定数量店面的,不投一个完全从 0 开始的新品牌。

李小加:从风险上来看,对。既然是抓现金流,那一定得要有现金流,我们尽量在一个试错成本最小的地方。但是你讲的这个概念,又有点把传统金融混进来。传统金融投资要准,能长成参天大树才投,一定得找到这个 winner。我们不是,我们关心的是大边界。

大家对未来都有比较充分的认知,都知道三四年的事看得准,30 年的事看不准。在能看清楚的地方,找足够的 margin,给我足够的腾挪空间。万一我错了,错不大。如果它涨得特别大,未来也和我没关系。我们这种合同收入是有一定封顶的,心态完全不一样,我们不是在挑公司,我们是做筛子,觉得可以就试,并不追求每一粒沙子都能判断得极其准确。

《晚点》:如果一个品牌现有 100 家加盟店。新的加盟商加入,现阶段是不是也不适用于滴灌通的筛子?

李小加:好问题。我们现在大部分做直营店,靠这个先来学。另外,中国 80% 的加盟都是地头蛇加盟,在当地能搞定各种各样的事情,这种加盟商也可以跟我们做。等我们跑得更加清晰,对于品牌比较有信心了,会更开放:你想让新店是加盟,最好是你选 50 个特好的店长,他们对这个生意都熟悉,自己有钱放进去,一定能干好,那我们就去支持他们开店。核心还是品牌够好,比如麦当劳,那我们肯定直接就投新店。

《晚点》:滴灌通投资一个品牌就是几年,并没有长期性。

李小加:我们好像是个短期投资,你未来这几年能给我(回报),我就跟你玩儿,但实际上是个长期投资,因为它不断地重复,跟种粮食一样。种粮食你可以说农民是最短期思维的,他就管一季,今年播了种了,该浇水就浇水,最后收获,过两天又耕地,每个都很短期,但天天这样干。我们这也是一个农业的活,从投资者角度来说是非常长期主义的,只是每个投资的循环是短循环。

《晚点》:滴灌通跑到现在也投资挺多项目了,你现在对连锁品牌有什么观察?

李小加:中国连锁行业和海外的最大的区别是,海外连锁企业数目不多,但每个都是几千几万间店,标准化很强。中国幅员如此广,地方习惯多元,很多品牌最 sweet 的是几十个店。另外,中国的租赁环境基本是三五年一个周期,周期很短就意味着,有可能开新店的时候没有足够的钱。

所以他们解决问题就只能无情地涨,涨到 200 亿元估值才能找到投资人。这是拔苗助长。我们就支持这样小而美的(店)持续活着,干嘛非要往死了涨,一定是大部分死掉,最后几个成功上市。

《晚点》:前两年 VC 特别追热衷去看一家消费企业有没有 “万店基因”。

李小加:因为中产阶级崛起了,大家对消费的质量要求越来越高,因此要越来越标准化,要干净卫生环保,还要有各种情怀,就得在大城市发展。在大众化、容易铺开的产品上,人口集中才能上量。滴灌通恰恰对小地方的投资是最好的,有可能 20 个店就能养一方人口,但你只要这 20 个赚钱,我就敢给你融资。

我们老是觉得金融得最终让小人物能成功。用情怀去成功,那是助学金,咱要给奖学金。你不想长大,就想这样,好,这个体系可以容纳你成为一个小的成功的生意。

传统金融的宿命是,集中钱也集中风险

《晚点》:最近硅谷银行倒闭,瑞士信贷以 30 亿美元就把自己卖掉了。危机不断重复。

李小加:传统金融没办法,这是他的宿命。一定得融比较大的钱,钱只要一集中,就天天猫捉老鼠,再怎么设计,永远有人要损失。

最近也是完美风暴,Covid 经济衰退,政府得去支持经济。支持了以后这么多的钱出来,通涨就得起来,治通涨就是有人就可能要猝死,这一套就来了。你看目前每个危机是怎么弄下去的?都是政府买单。这次政府保了,下次不敢不保,只要一不保,马上就有人死给你看。这场危机开没开始都不知道呢。

《晚点》:2008 年次贷危机发生时你还在投行,当时感受跟今天有什么区别?

李小加:当时属于窒息,大家突然不交易了,谁都不信谁了,而且那是大规模的,是系统性的,银行之间彻底的互相都完蛋了。那会儿 FED 的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,得立法,出来八千多亿美金,这才把它给扛过去了。这次的话,毕竟它们本身是系统不重要的银行。属于一个器官烂掉了,可是如果不迅速把它切掉,癌细胞马上就往别地儿走了,走到一定程度,就要有问题。08 年那个是心脏猝死,主动脉突然就不流了。

《晚点》:当年崩盘发生之前,更早的时候,你有过不好的预感吗?

李小加:没有,只要在市场里面的人都容易看不到,都是事后英雄。 

《晚点》:迈克尔·刘易斯(《大空头》、《说谎者的扑克》作者)最近说高盛等金融机构在过去几十年从合伙人制到大公司的转变,从几百人变成一个几万人的赚钱机器,无限追求增长,也由此酝酿风险。你经历金融危机,也管过交易所,怎么理解这个变化?

李小加:高盛之所以要从合伙人制向公司转,核心的核心是杠杆。因为华尔街的产品越来越标准化,利润率越来越低。它就得变大,高速周转,在每个产品上面赚一点钱。

这是不可避免的。随着产品越来越丰富,越来越复杂,每一个产品上赚的 margin 都会越来越小,杠杆得做大了才有可能赚钱。

《晚点》:2008 年,一个人的房贷出问题不会有什么大风险,但银行把一群的房贷打包成了复杂的产品,最后变成很大的风险。滴灌通有没有可能也把小企业的风险集中了?

李小加:你例子举得非常好,但想想看,次贷危机和我们有多么本质的区别。

当时房子都是债务,张三李四王麻子的房贷打包在一起(MBS),理论上不会一块儿破产,风险就分散了。可当时利率那么低,后面打包的房贷又加上保险(CDO)。那就有大批的人去卖房子,卖给谁?那肯定卖给没房子的人,大概率是比较穷的人。

一个穷人,他住在好差的地方,突然有人告诉他,这么好的房子,没首付就能搬进去,家具都给,一个月才付 500 块钱按揭,绝对买得起。你想人们这种冲动,想改善生活,让孩子们好,咔嚓就进去了。

可几个大问题。第一,那时候利率很低,按揭是浮动的,利率几乎为零时,加 100 个点也没多少。经济危机来了,挣 2000 块钱的人突然没工作或者减薪,浮动利率上到 1400 块,他不吃不喝也付不起。反正也没首付,干脆搬走了,破产怎么了,我反正没钱。理论上底层资产好像很多元,可是完全就一类人,利率一起来,成批地完蛋。那个东西简直属于世界上最大的骗局。华尔街当然不一定想要骗人,但是回过头来看,还是华尔街一个个把打包的东西卖给大机构的。

我们的底层资产是万紫千红的生意,老百姓吃喝拉撒睡的刚需,一个江苏的理发店、广东的小药店、浙江的洗车店,之间没有半毛钱的互动性。世界上没有哪一件事能把它们全停,去年这么严肃的压力测试都过来了。而且我们又不是投倍数,只是回本,那就晚点回本呗。我们 3000 多个店做到现在,只有很少几个彻底关掉了。那它也是中年早逝,不是英年早逝,我收好几个月的钱了。

从港交所,到澳交所

《晚点》:为什么要开一个滴灌通交易所?

李小加:进来的人感觉到好处了,越来越多的人想进。另一边,有很多投资者想直接投,不通过滴灌基金的 LP 形式。汇丰去年十月份就把滴灌基金部分现金流拿走做抵押产品,像 ABS 一样的东西。他是用一种固定收益的思维来买这个东西的。

我最喜欢开交易所了。开交易所,我变成了市场组织者,天天把合同弄好,把钱给你们两边。

《晚点》:可不可以认为滴灌通从一开始就在准备交易所,交易所本质就是从每一笔交易里面抽钱。

李小加:交易所从一开始就是战略规划的一部分。我们有很深的信念,觉得这是未来,不是简单一门生意,所以一开始就必须从市场的整体角度出发。在交易所做这么长时间,可能也觉得全市场有大潜力的事情才会考虑。

《晚点》:什么时候看到足够的证据,判断滴灌通在一个正常轨道上?

李小加:我觉得每一个时刻我都是处于最有信心的时刻。因为这个系统它可以每天学,也就意味着从来都是今天比昨天更聪明。现在我们公司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做的真棒,整个公司处在一种亢奋状态。每天学,这些东西积累多了以后,突然就找出了好多的规律。当然,有些规律搞出来了,过两天发现好像不是想的那样。

《晚点》:比如什么规律?

李小加:比如说大家消费的时候都愿意做一些公益。我们投的一个店是办公楼里给白领洗头的,雇了聋哑女孩,写个小卡,说对不起,我有听力有障碍,不能跟您多聊天,只能给您静静的享受。聋哑女孩的预约号永远排得满满的,大家觉得消费的时候还帮助了一个人。

这里面还有很多故事,很具体,不像平常关心公司股票,很快就觉得这件事除了赚钱,跟人的关系(没那么紧密)。这是实实在在的人,实实在在的事情,实实在在的生活。

《晚点》:为什么提前离开港交所?

李小加:滴灌通这些事本来有点想在港交所里做的,港交所直接做是最顺理成章的。但是那么成功的一个大交易所,做这种极其复杂和新又没有什么确定性的事,太难了。内部解释就得解释多半天。最后啥事没干,先把自己折腾死。所以干脆出来干,自己出来肯定难,没有任何的可信度,得自己砸钱先砸出来,才慢慢可以跟人家谈。

《晚点》:所以早期不管是找投资人,还是教育市场,都算是你把自己的名誉也放到里面了。

李小加:名誉不能卖钱。我就是觉得自己想干事,把过去的很多经验用上,顶多没干成,至少这是个正事,是个好事。如果炒一把,说谁给我钱,我来给你们投资,投出个年化多少,结果弄砸了,那是名声受损。

《晚点》:次贷危机第二年你就去了港交所,不再直接参与市场交易。你当时就对传统金融体系产生怀疑了吗?

李小加:自个儿把自个儿想那么重要,好像你想干嘛就能干嘛了。其实你就是在一个火车上面,你自己是停不下来的。以前你是一个 big money machine 的一部分,跟着它的逻辑走。你的角色、你的收入、你的职责,一切都事先定好了,你的视角总是受制于你的特定位置。

到了交易所以后,很多问题看得更清楚了。你在市场的中心,市场变化的时候,你要做判断,做管理,做风控。你又是个监管者,又是个运营者,又是个上市公司,又有那么多的会员,要从很多人的角度来看问题,一下就变得必须从多种视角考虑问题。所以当时阿里巴巴要上市,我写那么一个文章,那不就是因为你跟谁说,谁都不想听你吗?索性把大伙儿的话都搁在一块看看,大伙儿互相听一听。

《晚点》:美国同股不同权已经很多年了,为什么港交所做这个决定会这么难?

李小加 :宏观层面上是一样的,就是把一件大家没做过的事解释清楚,同时有人不想做这件事,你把道理要想清楚、说清楚。别人也不是愚蠢,他有他的逻辑和对风险的判断。在这个判断底下,最终是成本和收益和风险和回报的平衡。

香港是个寻求程序正义的地方,大家都不太相信有个绝对真理。没有共识,就走到共识。不是靠权力达到共识,不是逼着不同意的人同意,而是要让不同意的人有足够的机会、时间、空间,把意见放到一个他认可的程序中间进行辩论,最后他觉得不是强加在我头上的,我充分参与了,可以接受这个结果。

有人说,人不能被尿给憋死,不能让程序阻碍进步。那还有另外一种说法,任何时候都会有一部分人认为程序是不帮他的。如果有人觉得程序不在我这一边,就可以随便更改程序的话,这个社会就变成了一个不可预期的社会。这个社会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样子,就是大家对规则的尊重和对程序的耐心。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权力更大,或者某一件事似乎有更大的正义性,就去牺牲程序正义——那就意味着坏事干起来很容易,因为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正确的。

《晚点》:你觉得自己是弄潮儿吗?

李小加:我不懂什么叫弄潮儿。如果天天去玩潮,人家追啥你追啥,那我肯定不是。如果说推动一件新事,那我可能是个弄潮儿。但是潮得在那,对吧?无论是收购伦敦金属交易所也好,搞沪港通、深港通也好,做滴灌通也好,都是市场趋势到了,水已经过去了,有东西堵在这,把它给去掉。这是水利工程,不是南水北调,南水北调咱干不了。

龚方毅对本文亦有贡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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